步兵操典|连载|回望(04)

作者:金宇澄
出版: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连载
进入大营盘,同学们脱下黄卡其高中校服,穿灰布军装,粗布袜,休假出营,门岗有检查,规定改穿 高帮皮鞋,必须擦得乌黑锃亮,出操换苎麻编结的草鞋,发刺刀,“中正式”长枪是当年最新型号,比七九步枪短很多,宿舍有固定的个人枪架,刺刀插入皮套放于床头,清早四点半一声起身号,值星官穿戴整齐,连声催促,一连串“快!快!”“动作快!!”, 全副武装,披挂水壶、背包、腰带、刺刀。他觉得最 麻烦的是缠绑腿,一团绑腿布捏到手中,越忙越绑不好,要打出规定的三个“人”字花,要挺括平整,有人可以打到膝盖上,更显两腿修长。
步兵操典|连载|回望(04)
步兵操典|连载|回望(04)
文章插图
每天“三操两讲堂”、加强野外行军、演习,军事教材是六十四开玫瑰红封面《步兵操典》—包括 “野外勤務”“築城教範”(筑战壕、 防御体操作) 的正规军校教本。军训第一条规定:听到“蒋委员长” 四字,无论何时何地,必须迅速立正。一个三百来人的大队,瞬间爆发出三百来双皮鞋敲击地面的一声巨响,其速度之快,动作之整齐,声音之响亮,令人震撼。
他发现学生兵明显被优待。普通士兵犯纪即当众吃军棍,立刻剥除下衣,揿到地上紧压双腿,一军人举起七尺长军棍执行,共打五下(轻罚),已皮开肉绽。学生兵犯了错,最多关禁闭。
[父亲笔记]
在杭州,我竟同二姐会了面。蕴姐十七岁出嫁,后搬到苏州,一直关系亲密。三年初中我在苏州读书时常去见她,她曾在景海及惠灵中学读书。后来搬家到上海,住宝山路。这次父亲来信 说她到了杭州,我非常高兴。隔天照信上的地址 找到艮山门,走进一个上海里弄式的房子,刚上了二楼,不料正与她迎面相遇。我热得脱下军帽扇风,她见一个光头对她傻笑,竟认不出我来: “倷(引注:你)寻啥人?寻错人家了!”我叫声“阿姐—”“啊呀—是弟弟哩,剃了个光头?从啥地方来呀?”见我这身打扮她大为惊讶,两人哈哈大笑。我摸光头说:“军训啊!”——我十八岁,她二十一岁。这一幕印象甚深,如今回想,就像发生在昨日。
二姐是为服侍高龄的公公,特地带了女儿搬来杭州。她介绍我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见了 面,实际也不过六十岁左右年纪而已,较显苍老。 知道我在杭州军训他非常高兴,眯起老花眼从上到下对我打量一番,马上叫我姐姐:“‘代名词’,去买点心给弟弟吃。”说来好笑,据说姐姐初到夫家时,学生气未脱,有一回大发议论说,人的名字,不过是个代名词罢了,怎么取都可以。 听者大噱,遂给她起了“代名词”的绰号。以后姐夫全家上下都叫二姐为“代名词”而不呼其名。 这次去看姐姐,同她没讲多少话,倒是老先生与我叨叨不休,拿出装裱的册页诗作,不厌其烦一页页讲解,字写得苍劲古朴,很有功底。现在想来,老先生怎会拉我大谈诗词?他的谈兴不是为我,他三个儿子一个女儿,个个不在身边,且同诗文无缘,同我姐姐也无从谈起,无人好谈,知道我是高中生,好似遇到知音,一发而不可收。 我不理解老人的苦楚,只喜欢他一手好字,想讨字又不敢。此后一直再没见过他。
六月下旬的某日,杭州特别热,全体高中生集中到营房前操场,不久大学生队伍也到了,一片“报数、立正、稍息、实到人数”声此起彼落,值星官喊口令开始拖长尾巴,声音变粗,立正的“正”字拖长四五拍,全场一万多人集合完毕。
总队长范汉杰从一群军官中出来,白面书生,挂少将金底板领章,穿棕色马靴,一口文质彬彬广东官话,踏上司令台,大队长高喊“立正——”一声“正” 字长音,那年代不用扩音机,全靠丹田之气,数千人 都能听到,因此当年军官像唱京戏,天蒙蒙亮要去田野里吊嗓子。此刻,另一批人由侧门鱼贯上台,为首穿夏季白西服的是汪精卫,后面是曾仲鸣、褚民谊和陈春圃等人。
他记得就在这天,汪讲了“焦土政策”,开口闭口“兄弟”“兄弟”, 引出“焦土 抗 战”的议论, 当 时报纸还没公开提出这个调子。汪一再强调中国是弱国,比日本落后六七十年,弱国之民要抵抗日本人杀进来,是很难的,只能让敌人进得慢一些,要争取时间“安内攘外”,对付日本人要抱定牺牲决心,即使人与土地“俱成灰烬”……
褚民谊(曾提倡“救国不忘运动”,生性风流) 也结结巴巴讲了几句,南浔话,江南小镇味道……无人能预测时隔八年,抗战胜利以后,我父亲在苏州高等法院采访人员席,听此人语无伦次为汉奸行为开脱,虽一再申言曾保留孙中山肝脏有功,乞求从轻发落,终不免伏法。